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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家最妙是诗人——张百行书法、诗词浅谈
郇起鸿
张百行，山东省书法家协会顾问，原副主席。山东省文史研究馆馆员。旧时，书法是文人的余事，书家多有诗名。后来，书法被视为独立的艺术门类，诗书兼善者就不多见了。1944年出生的张百行先生诗书俱佳，也就愈加与众不同，难能可贵了。
在1984年全国总工会和中国书协、美协、摄影家协会联合举办的“全国职工书画摄影展览”，1986年中央电视台、中国书协联合举办的“全国电视书法比赛”，百行先生先后获得书法一等奖。
“全国职工书画摄影展览”“全国电视书法比赛”和1979年《书法》杂志举办的“全国群众书法征稿评比”，开创了当代全国性书法评选的先河。老一辈著名书法家主持的这三次书法评选活动，不仅坚守了传统，其公正性也得到广泛认可，少有微词。这三次评选活动，百行先生两次参与，两摘头奖，时全国获此殊荣者，仅有百行先生。
1987年，百行先生出访日本，被日本同道誉为“书道大家”。 1989年，他又荣获中共山东省委、山省东政府首届“泰山优秀文艺创作奖”。
百行先生的书法脱颖而出，并非偶然。他五岁随父习书，后得父亲挚友、著名书法家张培志先生教泽。他的书法初师柳公权，在楷法上打好基础，继而博涉诸家，潜心研习，窥其妙道，从精心取舍中形成了自家面目。
1980年代，百行先生两次获奖的作品都是行书。其实，他楷、行、草书兼备。偶涉魏、隶，也出手不凡。他的榜书尤值得称道，借鉴了魏碑架构，端庄厚重，其形愈大，其势愈足。1987年“山东中年十书家展”，他的八尺宣纸横披“以写我心”，著名书法家蒋维崧、魏启后先生见之，大为赞叹。
1986年的“全国电视书法比赛”采用了命题的方式，他选择了40个题目中，难度最大的全文356字的苏轼《后赤壁赋》。其后出版的《全国电视书法比赛获奖作品选集》评其书曰：此作全篇气韵贯通，字势敧正相依，字字不相属，笔笔意连绵，婀娜多姿，饶有温雅秀逸之致，颇得自然情性。看出作者有较深的传统功力。学米法又不拘泥于米，以古法为己用。是一篇艺术水平颇高的行书佳作。
“以古法为己用”是一个很高的评价。书法的“古法”，既讲技法，又指书卷气。技法，强调一个“写”字。书卷气，则是书外功夫了。“写”在汉语里的用法，非常讲究。字是“写”，画亦是“写”。百行先生的字是真正“写”出来的，看他“写”字，是一件轻松、愉悦的事情。他的“写”，一般书家难以望其项背。生宣、熟宣、半熟宣，淡墨、浓墨、宿墨，柔毫、硬毫、兼毫，甚至茅龙笔，他都能运用自如。我曾见他用一支长锋羊毫，将不同内容，在同一种纸上“写”出迥然不同的风光。他对书写工具的驾驭能力是入了化境的，“运硬毫，无棱角，用柔毫，有筋骨”。
关于“书卷气”，近人李瑞清说：“学书尤贵多读书，读书多则下笔自雅，故古来学问家，虽不善书，而其书有书卷气，故书以气味为第一。不然，但成手技，不足贵也”。明人吴宽曰：“书家例能文辞，不能，则望而知其笔画之俗，特一书工而已。世之学书者，如未能诗，吾未见其能书也”。苏轼亦有“粗缯大布裹生涯，腹有诗书气自华”。 显然，百行先生书法被方家和世人所推崇，是他的笔墨功夫，更是他那发于笔墨之间的郁郁芊芊的诗书之气。
百行先生天资异秉，多才多艺，书法之外尤以诗词对联为茂。只是，他的诗作过去不轻示人，且书名早享盛誉，诗名被书法所掩了。
他早岁即治诗词，虽后入工科院校，仍未辍其好。1960年代初的一次作文，他以新诗代文，竟让语文教员忽略了文体的要求，而大加称许。1970年代初，他的一封骈体书信，又得到恩师张培志先生的褒扬：“二十多岁的年轻人，有如此主见，能写出如此规范的骈文，难得！”惜今已不存，无从得读了。百行先生的诗词引起书坛、诗词界的广泛关注，是1999年在青岛举办的山东省第三届书法展。他撰书的对联“如鸦乱噪，偏要引经据典； 似蚓斜爬，居然入室登堂”辛辣犀利，生面别开。书家击节叹赏，诗人刮目相待。更有兴犹未尽者，则是争相“一识韩荆州”。这副对联不仅成为展会的最大亮点，“著名书法家张百行擅韵”亦不胫而走。山东大学博士生导师徐超先生将其作为范联，在书法班上讲析。我亦自忘拙陋，写了一篇介绍这副对联的小文，刊登在《书法》杂志2008年第8期上。
2009年山东省第五届书法展上，他撰书的对联“人太聪明书太丑，文何寥落痞何多”更是妙绝！振顽立懦，可直入前人堂奥。这副由明末清初文学家归庄“两口寄安乐之窝，妻太聪明夫太怪；四境接幽冥之地，人何寥落鬼何多”熔铸而成的作品，得到著名书法家陈梗桥先生的赞赏。
“怪字丑书欺嫩仔，虚名高位唬浑人”和“清雄方是正能量，丑俗俱为负载荷”等联，也是百行先生撰书，并在山东省书法展上展出的作品。据业内人士讲，多年来，讽喻书坛时弊的自撰自书对联作品，在省一级书法展展示的，仅有山东，仅有百行先生。这些对联余音绕梁、历久不衰，迄今仍为人们所津津乐道。
2009年某日久热喜雨，百行先生即景成诗：“酷暑能消几日凉？芳园雨过碧苍苍。爽风频送绮帘舞，又得清宵一梦长”。徐超先生吟哦后曰：“启功先生说：‘唐以前的诗是长出来的，唐人诗是嚷出来的，宋人诗是想出来的，宋以后诗是仿出来的’。今我谓，吾兄之诗是淌出来的，佩服”。徐先生亦身怀绝艺者，从他的话语中，可掂出百行先生诗艺的分量。
2015年，著名书法家梁修先生读百行先生《西江月·讽浮媒》，感慨道：“真如虎头啖甘蔗，妙妙”。梁先生所喻亦妙！虎头（晋代大画家顾恺之）吃甘蔗，自上而下，越嚼越有味。隽永耐品，方是好诗。
2015年6月，百行先生选录历年所撰诗词对联汇集为《张百行诗词联稿》，其中收录诗词436首，对联300对，抒情写景咏物、名胜堂馆题赠、论书、讽喻，蔚为大观。《张百行诗词联稿》并非正式刊行，印数极少。他初衷是为了征求诗友、书友的意见。讵料，得者珍爱宝藏，闻者转托索要，《诗词家》《齐鲁文史》《中国书法报》《书法报》等专业报刊先后选载，著名诗词、书法评论家李庶民先生亦再次撰文推介——《兴来把酒助诗豪——张百行诗词谈片》。2015年初，李庶民先生读百行先生诗词若干时，即有《藉他古树结新桃——张百行诗词择读》，文章开篇就给我留下了极深印象：乡贤张百行先生《论书二首》其二有佳句“巧施接木移花手，藉他古树结新桃”。“藉”字尤精确，若书法要登高境，若欲艺术创作与时俱进；若要有真善美的个人风格构建；不凭借传统经典，离开优秀传统文化这棵参天大树，“创新”云乎哉？“藉他古树结新桃”之哲思何止于书法也！
《张百行诗词联稿》不仅获得业内人士的青睐，2016年“万龙文化艺术中心”将百行先生的《“书坛刺弊”一百首》《戏侃书坛时弊“三字经”》 先后在网页“今日头条”上发布，亦引起了强烈反响，几天时间内，点击量就超过10万人次，网友们称百行先生为“书坛鲁迅”“书坛君子”。这件事，不可小觑，足为异日书坛掌故资料。
鲁迅之所以是鲁迅，除了家国情怀，剑指卑陋，还有其识之高。识不高者，何能犀角烛怪！李庶民先生的一段话，为“书坛鲁迅”作了注脚：“面对书坛‘丑书’‘流行书风’及‘书法是纯形式’之类诡词异说，百行先生皆能识其诈伪，看穿牛皮。奇言直气，掷地有声，实为有识之士的共同心声，为时代之代言”。诗词是靠作品讲话的，让我们通过《戏侃书坛时弊“三字经”》一窥“书坛鲁迅”“书坛君子”的风采。其诗曰：数书坛，今之赖：境界低，文意怠。大匠无，少尊戴。滥称家，名渐坏。胡出新，断古脉。花样多，消失快。弄矫揉，作媚态。饰冶容，求人爱。尚轻薄，倡丑怪。急功利，寂难耐。重形式，轻内在。追时风，玩现代。情多躁，心失泰。学疏内，谬呈外。文蕴缺，识见隘。淡艺德，饱钱袋。聘枪手，代参赛。造虚假，近市侩。争名位，逐顶戴。你一帮，我一派。走江湖，串山寨。喜吹牛，善炒卖。购谀文，买版块。互吹捧，相扯拽。诸般事，皆有害。树高风，雄气概。除低俗，扫浮霭。愿恶丑，从此败。复兴路，大步迈。汉唐盛，当可待！
此诗借助国人最熟悉的经典形式，历数23种书坛时弊，毫不含糊。“书坛鲁迅”“书坛君子”之誉是否副实，读者当自有公论。纵观全诗，无一艰深、无一费解的词句，素言示人，自成格调。这正是他的一贯主张“脱尽陈言拂旧尘，诗家光景贵清新。多堆藻典伤天趣，曲意雕求害朴真”。这也是《戏侃书坛时弊“三字经”》被争相传诵的原因之一。
“百行兄针砭书坛时弊的诗联，不仅有很高的艺术性，还有很高的史料价值，大可传世”。这是著名书法家张弩先生的见解，斯见洞明！自1987年以来，三十年间书坛的风风雨雨，在《张百行诗词联稿》中几乎都得到了反映。如《题薄柳以喻书坛逐风者》：“争向东君舞媚腰，趋时竞展嫩枝条。身轻无奈少斤两，总是随风乱动摇”。又如《戏改古诗以嘲色拼风》：“画堂彻夜明红烛，巧制华衣媚舅姑。裁就低声询发小，这般拼接入时无”。再如《戏嘲兰亭雅集热》：“争效兰亭集，谁存抱愧心？昔贤多硕学，今辈少斯襟。空负流觞酒，难为曲水吟。可怜风雅地，偏杂逐潮音”。还有《念奴娇·某协会换届有感》：“争谋入阁，趁东风，占取一方云月。解数机关俱算尽，烛火暗中明灭。竖子钻营，官员弄权，其事昭如揭。于情若此，自教君子难屑。 今我敢谓尊官：少安浮钵，不要如多佛。期得清飙平地起，荡涤邪流浊沫。缩构驱庸，选贤任杰，净气端风节。更开新象，还他翰海明冽”等等。数量很多，难以列举了。
百行先生针砭书坛时弊的诗联，源自他对传统经典的敬畏、底气和定力，也与他的经历有关。他是近半个世纪书法活动的参与者，期间还曾是济南市、山东省、全国煤炭系统书法活动的领导和组织者之一。书法早已成为他生命的组成部分，其诗联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是他对书法的挚爱。爱之深，忧之重，责之切。当然，业内人士自揭业内之丑，也是令人钦敬的。
《张百行诗词联稿》除了针砭书坛时弊的作品，其它作品亦兴之所至，有感而发，新见迭出，佳构连连。例举如下：如《庚寅元日观雪即占》：“上元忽有闷雷雄，惊落琼花满宇空。洒洒妆成银世界，晚来更助夜灯红”。“元夜偏逢雪打灯”，本是一件“煞风景”的事情，他却在“煞风景”中看到了风景：白雪衬红灯——“晚来更助夜灯红”。 一个“助”字，又使神采全出。烘托二句亦别致，琼花满空，大地如银。咏雪, 全诗未见一个“雪”字，却让人感觉处处是雪，正所谓“不著一字，尽得风流”。
又如《用启功先生韵，而意则相左》：“结字何如用笔难，剖今证古任从观。若无游刃好身手，怎解全牛骨隙宽”。他常以“不唯书，不唯名，求是于实”自期，阅其作为，无愧斯旨。
再如《讽蝉》：“数岁埋身疑欲隐，一朝得唱不思终。俨然世事都知了，岂料徒惟口舌功”。在昔人咏蝉诗中翻出了新意，发人深思。他还有一首“讽蝉”，为未刊稿，亦属迁想妙得之作。诗云：“钻爬终上踞高枝，得意狂鸣热躁时。不晓风凉炎谢后，更从何处觅英姿”。
还有《征下联》：“知了枝头唱知了，早也知了，晚也知了，果真知了？知也了了”。徐超先生说：“出联不凡！妙在知了，难在知了，尤难是末句了了”。此句至今无对，感叹之余，却令百行先生又生出了另一副妙联“奇句偶成难自对，佳书漫就不重能”。
再有《题趵突泉楹联》：“声震湖山气凌三岛，涛惊海宇名动万方”。“声震湖山”，取自元代赵孟頫“云雾润蒸华不注，波涛声震大明湖”诗意。“气凌三岛”，亦是典故。趵突泉三股水在历代诗文中，被誉为真实的 “蓬莱、方丈、瀛洲” 三岛（“三山”或“三壶”）。百行先生将这两个典故翻新入化，既是吟名泉独特的自然魅力，更是诵名泉深厚的文化底蕴，“言有尽而意无穷”。下联则借用“海宇”“万方”两个典语，活画出了“天下第一泉”的赫赫声名。 在不胜枚举的题趵突泉联句中，此联堪称上乘之作。
更有，2015年羊年新春，百行先生撰书一联“习习清风，荡尽污霾浊气；羊羊暖意，迎来丽梦华天”。是年2月27日《羲之书画报》套红通栏刊出，落落大方、浑浑古道。
《张百行诗词联稿》所收对联的书法原作，他都悉数保存着，大多尚未示人，我有幸得以拜观——书近古、联切时，书联融合，相得益彰。或悬诸庙堂之上，或张诸书房壁间，皆成佳赏。他拟举办专题展览或结集出版，这确是同好所期盼的。
诗境提升书境，书心即是诗心。百行先生的书法成就，得益于诗词；而他的诗词成就，又何尝不是得益于书法呢！百行先生谓“书家最妙是诗人”，信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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